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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章 寻妻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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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车帘掀开处,那人容颜如珠玉,熠熠生辉,唇角一抹笑似近实远,不是容楚是谁?

    他竖指于唇,对众人“嘘”了一声,招招手,示意他们上前来。

    众人有点讶异他怎么不下车,但此时也没多想,欢喜上前,正要和容楚好好说说近日发生的事,容楚已道:“我都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苏亚仰头看车中容楚,他端坐着,膝盖搭着毯子。近看脸色微白,眼下发青,微有憔悴之态。她心中一震,算着太史阑自出事到现在,不过十日时间,容楚便已经到了静海,这速度可谓奇迹。他是怎样安排好丽京事务赶来的?这一路又是怎样奔波辛苦?

    苏亚抿了抿唇,她和恣肆自由花寻欢不同,她对太史阑轻易便对容楚交付终身颇有微词,觉得容楚那个家族实在不配太史阑委屈,然而此刻看见憔悴微笑的容楚,她忽然觉得,主子是对的。

    便是他的家族有一千一万个不好,单只这个人,便值得主子将终身相付。

    “辛苦你们。”容楚淡淡一笑,“我来了,之后你们不必再忧心。”

    苏亚等人只觉得这几天心中压着的巨石,咚地一声落了下来。一瞬间天地静好,四面安然。

    容楚开口许诺的事,天下无人再质疑,他有这样令人安心的力量,来源于他惊才绝艳的智慧。

    苏亚眼底泛上热潮,眼神还有些怔怔的。一直以来,容楚对她们这些太史阑属下都淡淡的,从未过问,然而直到今天,面对风尘仆仆千里驱驰的容楚,她忽然明白了容楚的心意。

    他不过问太史阑属下,是一心要给她自由,培养属于她自己的忠心部属。

    他在关键时刻亲自来救她的属下,是为了不让太史阑为此伤心。

    所谓爱屋及乌,他为她做他能做到的一切,无关地位身份,是否值得。

    不过都因为爱。

    苏亚抿抿唇,比以往更加恭谨地躬身,语气也更加恳切,“多谢国公远道前来相救。国公既然来了,那我手中的契书,便交由国公吧。”

    她掏出藏在贴身衣袋里,被追杀三日都死活不肯拿出的契书,二话不说双手奉上。

    容楚也听出了她语气的变化,看契书一眼,眼神中有笑意。

    “不必了,你收着。”他道,“我在此不能长久停留,将来这东西也许还是要你交给太史。”

    他使计出了丽京,一路上也一直还和丽京保持联系,果然太后和康王中了他的计,太后怀疑康王卖国,不肯再信他,康王急于寻找到那个赵推官,也没什么心思再关注朝政。这两人又知道容楚受伤不能上朝,心中也稍稍放心,最初的共同对外的压力去了,彼此心思又出现分裂,再商量什么事的时候就很难达成一致。他们自己都不能形成共识,那么朝堂上关于此事的讨论,眼看着也就拖了下去。

    但不管怎样,拖太久都是不行的,康王找一阵子赵推官找不到,也就会继续关注当前的事,太后不信任康王,但最终也得先为自己的利益搏一搏,所以容楚算过了,他只能以此打一个时间差,要想长期盘桓静海,很难。

    也只有他,还能在这么紧张的局势下,使计挪身罢了。

    此刻他提起太史阑,众人都心情沉重。太史阑落海又遇风暴,十日未归,凶多吉少,此时众人都替容楚觉得难受。苏亚悄眼瞧容楚,却没在他脸上看见沉重之色,只当容楚将情绪掩藏得好,不过是为了安慰她们罢了。

    容楚遥望海岸,眼神里有淡淡笑意——太史阑会这么轻易地死亡?谁信他都不信。

    初见她,她自云端跌下,他亲眼看见那一幕彤云撕裂,电光乍闪,她在半空大骂老天,苍穹被她划裂弧线。

    世上若有人间神祗,她便是。

    这样的人必然携天命而来,怎么可能中道夭折?何况他在大燕时,曾经辗转托人将太史阑的出生时辰,请大燕圣僧梵因卜算,得出的结果虽然晦暗不明,诸多神异,但也绝无早夭之说。

    苏亚瞧见他脸上笑意,头皮一炸,暗想国公是不是伤心得失心疯了?

    她心中本来有件事犹豫着该不该说,此刻看他这模样,想着太史阑生死未卜,万一……还是不要说了,徒增伤心。

    她给火虎打了个眼色,火虎也明白她的意思,点点头。

    容楚视线从海岸收回,并没有注意到两人眼底官司,含笑对几人招招手,低低嘱咐了几句。

    苏亚等人越听眼睛瞪得越大,面面相觑,半晌作声不得。

    这也可以?

    ==

    “大海茫茫,你这样划船找能找到什么时候?”容榕费力地用盆将打进船里的海水泼出去,偏头问邰世涛。

    邰世涛默不作声地划船,眼睛只在海面上搜寻,他也知道这是很愚蠢的想法,找到的可能性比太史阑还活着更小,可是如果不这样找上一找,他永远不会安心。

    他不信姐姐会葬身在这片森冷的海域,生要见人,死要见尸!

    风暴过去几日,渔民开始渐渐出海,陆续有一些船从海面上经过,邰世涛看见有船只,总要尽力划过去询问一番,但得到的结果都是失望。

    容榕已经陪他在海上吃了几日粗糙的干粮,晚上邰世涛坐在船头,容榕在船舱里和衣而睡,一开始她还有点担心,翻来覆去不敢睡,后来发现邰世涛一动不动,也便放了心。放了心却又睡不着,从舱帘的缝里偷偷瞧他,只看见少年的侧面如雕像,沉默向着月亮,脸上肌肤虽因青春而紧绷,但眼神却悠远有沧桑之态,她默默瞧着,恍恍惚惚便想起那日丽京小巷里踏花救美的少年,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,翩翩年少,可不知为什么,这时候沧桑而孤独的少年,反而更令她关切,忍不住要一次次地瞧他,瞧着瞧着,心便也痛了起来。

    容榕一次次捂住心口,不明白这种滋味从何而来,十五年来她活得烂漫如意,不知人间苦痛,到此刻海上明月逢着忧伤少年,她觉得自己在一瞬间长大。

    喜欢一个人,愿意分享他的痛苦。

    所以她沉默着,不说一声苦和累。努力让自己适应这样的日子——干粮带得不足,时不时要吃些生鱼活虾,鲜虾倒还好,天然鲜味,但鱼生吃可不是什么美妙滋味,她很多时候咬牙硬吞,卡住咽喉不让自己吐出来,邰世涛瞧在眼里,默默地把活虾让给她,她再默默地推回去。她知道邰世涛一样不适应活鱼生吃。

    海上湿气重,第一天她就生了疹子,夜里痒得无法安睡,挠破了水泡,怕是要留些疤痕,她默默地用袖子掩住。

    最初出海的快乐,因为几日艰苦的寻找早已云散,她到此时方知,原来享有他人的侍应供奉,一生不为世事忧烦,是多么奢侈的幸福。

    国公府的娇小姐,几日海上漂泊,终知生活真义。

    但她愿意陪他一起吃苦,找寻一个渺茫的希望。她有时也羡慕那个失踪的人,虽然邰世涛始终不告诉她找的是谁,但她直觉那是个女子,是对他极其重要的人。她想着那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女子,能令他这样的少年念念不忘,愿意用生命去寻找和等待。

    她羡慕,却不嫉妒。自幼体弱多病,长居深门,令她懂得人生不可强求,以及惜福。

    她珍惜这一刻和他一起寻找心中所念的感觉。海天空茫,而心中满满,有一个人。

    只是眼看着他越来越憔悴,越来越沉默,只知道傻傻向前走,不知道再回头,她真怕他就这样把自己放逐在云海深处,永不回归。

    邰世涛确实有这样的心思,如果太史阑都不在了,他忍的辱,受的罪,想做的事还有什么意义?那就这样找下去吧,一天天,一月月,一年年,一生。

    此刻邰世涛依旧不回答容榕的话,直起身抹一把汗,看见了一艘中等大小的渔船,从不远处海域经过。

    容榕已经跳了起来,对着那船挥手,那边以为是落难的渔民,便驱船靠近。

    容榕仰起头,将这几日重复询问了很多遍的话又问了一遍,船上人似乎很忙碌,摇头笑道:“没有看见。”又道:“如果是前几日风暴失踪的,劝你们也别找了,那样的风暴,船都散了,鲨鱼都掼死了,人哪里活得下去?早点回去埋个衣冠冢吧。”

    这话容榕也听了很多遍了,叹了口气,邰世涛却忽然抬起头,问:“什么鲨鱼都掼死了?”

    “哪,瞧着。”那人笑吟吟拎起手中东西,赫然是一条不大的黑背鲨,“我们刚从玉柱礁那边回来,在礁群里发现好多死去的鲨鱼,这个时候正是黑背鲨产卵的时候,也不知道怎么忽然死了那么多。正便宜我们捡了一些。”

    邰世涛随意看了那鲨鱼一眼,忽然眼神一直,唰一下蹿起来,跳上了人家的船。

    那渔民吓了一跳,邰世涛已经劈手将那鲨鱼夺了过去。

    “强盗!”那渔民一声大叫,吓得往后舱便跑,去找人帮忙了。

    邰世涛也不理他,细细看那鱼皮上的伤口,入口很小,出口却很大,出口处皮肉震碎,整个伤口肌肉似剑锋一样放射开来。

    他的手忽然抖起来。忍不住抚了抚腰间。

    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样的伤口是怎样造成的——只有太史阑独门材质的暗器才行!

    身后有风声袭来,他头也不回,一脚飞弹,啪一下便将那偷袭的渔民踹倒在地。

    随即他将一块银子砸在那倒地的渔民脸上。

    那人被踹得心胆俱裂,又被砸得两眼发直,张口结舌地瞧着他。

    “告诉我在哪发现的这鲨鱼?那边还有没有人?回头,带我过去!”

    “不能啊大爷!”那些渔民都在惊叫,“海水涨了,玉柱礁群已经入海了,你去也看不见什么。那边没有人,真的没有!我们过去时就看见一些死鲨鱼,那礁石上留不住人的!”

    “大爷你是在找人吗?”一个比较灵活的渔民道,“谁都知道鲨鱼见血会发疯,黑背鲨尤其性子凶狠,这些死鲨都逃不掉何况人?”

    邰世涛退后一步,手中死鲨落在甲板上,重重一声。

    这一声似撞击在他心上,沉闷回旋,他险些呕出血来。

    他在海边呆了也有一段日子,如何不知鲨鱼成群行进,见血发疯,不死不休?何况这还是产卵的鲨群,凶猛程度更加无法想象。

    姐姐遇上了鲨群,如果不出手还好,一旦出手见血……

    他的心慢慢沉下去,直入这深海海底,天地沉闷,四面黑暗,绍是永无止境的深渊,冰冷窒息,无法救赎……

    “砰。”一个渔民趁机横挥大桨,将这忽然失魂落魄的“海盗”拍下了船。

    “噗通”一声,邰世涛竟然不知道在半空控制身形,重重跌到海里。

    容榕发出一声惊叫,急忙递桨去救,等她连拖带拽将邰世涛给拽上船,那条鱼船已经避瘟神一样跑远了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怎么回事!”容榕也顾不得追究那渔船,紧紧抓住脸色煞白的邰世涛,“你疯了?”

    邰世涛眼神发直,瞪了她半晌,忽然双臂一张,狠狠抱住了她。

    容榕惊得魂都飞了。

    她僵硬着身子不敢动弹,想要推开他不舍得,想要询问他又不敢,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似在突突跳,随即发现突突跳着的是自己的心。

    她抖着手,绵软无力地要推他,手刚伸出就停住——她感觉到肩部衣服湿了。

    他在哭?

    他竟然在哭?

    相识不过几日,她已经摸出几分他的性子,沉默厚道的少年,骨子里坚韧如铁。

    然而此刻他微微颤抖在她怀中,虽咬牙一声不出,她却能感觉到他此刻的恸,似黑云瞬间便压了心城,不见天日。

    容榕欲待推开他的手,改为轻轻落在了他的腰上。

    她将他搂紧。

    没有绮念,无关相思,只想安慰这一刻绝望的少年。

    她隐隐感觉,他牵念的是一名女子,那么就让她此刻同样温软的怀抱,送他一份宽慰和皈依。

    邰世涛浑身僵硬,毫无所觉,绝望和苦痛将他淹没,他在海底深渊挣扎,四面毫无微光。

    忽然在一怀冰冷里,感觉到一丝温暖,一双小小的手,略带试探地落在他腰间,有点笨拙地轻轻抚着她的背。

    他压抑已久的情绪,在这一刻的抚摸中一泻千里。

    “……她……她是我姐姐……”他终于开了口。

    容榕情不自禁长长吁了一口气,这一刻她甚至是欢喜的,随即她便惭愧地红了脸,觉得这一刻的欢喜真过分。

    “……我原本是庶子,认到夫人名下成为嫡子,多年来饱受欺压,直到遇见姐姐,才逃了兄弟暗算,她和我相遇短暂,却救过我两次……”邰世涛断断续续说起他和太史阑的过往。

    容榕渐渐也明白,这个姐姐是义姐,却也没有多想,邰世涛提起这个姐姐的语气,确有孺慕之情。

    她心中升起更多对邰世涛的怜惜,扶着他的肩,道:“你这么伤心,姐姐一定也会难过的,我想她一定愿意看见你好好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那边什么人!”忽然一声大喝打断了她的安慰,容榕一抬头,才发现四周很暗,再一抬头,原来不知何时,一条楼船已经逼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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